雖是一片寂靜無云的幽黑深空,白裙女子依然目不轉睛地盯著。黯然的神色不該出現在紅潤的面龐上,似是失去珍視之物,又更該是從未擁有過。
圓湖周圍的這片空地,幾乎成了女子的私人領地,隔幾周便會瞅見她來到這里,坐上幾個鐘頭。可最近,她幾乎天天來此,飲一壺酒,醉臥而眠,直至破曉。
十多年的時光,修沃守著她,已經從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人變為了不茍言笑的中年。年輕時的他,雖以作戰勇武聞名,但內心深處卻藏著對于戰爭深深的痛恨。只守著一個人看似埋沒了才能,可至少維護住了心中最后一片凈土。
那個暴雨夜,十六歲的阿蘿持劍站在刑場前的血泊中。斷頭臺垂落的血珠與雨水交織成簾,少女回頭時眼角的淚光比劍鋒更寒。那一刻他忽然明白,自己守護的從來不是什么圣女,而是困在荊棘王座里的受難者。
每日正午,他必定會擦拭阿蘿臥室東南角的窗欞。十幾年來兩千一百四十二次重復這個動作,木紋早已被他摩挲出人面輪廓,仔細看去竟像極少女時期的阿蘿。
他依然記得女孩年幼時的種種,活潑可愛聰明伶俐,見誰都是一副樂呵呵的傻樣。如此可愛的女孩,自然是人見人愛,集萬千寵愛于一身。可是,少年不識愁滋味啊,一切都無可奈何。即使沒有做錯任何事,也必須投身此等骯臟不堪的污泥之中。尤其當被自己最信任最愛之人所“背叛”,心中的惘然無措以及不安又當如何才能化解?
歲月在女孩身上留下的烙印恐已無法修復,原本純真的笑容隨風而去,如今的面孔,徒留下虛偽粉飾出的和善笑容。面紗之下微微揚起的嘴角,如殘月般鉤鎖人心。熱情化為涼薄,她的心中,已不可能如從前一般信任他人,恐懼與不安也只能在湖邊清凈的銀盤中才能稍稍凝結,變得麻木了,凄苦便被凝結。
她忽然將手伸向湖面,指尖剛觸及倒影便蜷縮成拳。被驚散的漣漪里,現出成千萬片的蒼白面孔在月光下顫動,每一片都映著不同模樣的笑容。散去波動,湖中倒映著的只剩下一副軀殼,墜落的寒光在湖面凝結成霜,照出一抹慘淡的白,血色被抹殺殆盡。肅殺的風刃,無情地切割信箋編成的弦,飄落的紙屑化作銀色磷粉,流珠滑動,帶走的是一粒粒無暇的鹽,水域泛起陣陣幽紫熒光,被封印的往事在深夜發酵,將湖面暈染成一張畫卷,由無數留白而成的斑駁場景構成。
“碧華映朱實,攀折青春時。
思君如滿月,夜夜減清輝。”
“小姐,您多注意身體。最近喝得太多了。”
阿蘿知道叔叔一直在不遠處,嘴角不顧地勾勒出自嘲的弧度,一切在她看來似乎已經不甚重要。
“沒事的,叔叔,您也沒見過我真的喝醉過,都是裝醉。”又是一陣虛偽的笑容,還略顯放蕩,“就是不明白,為什么,別人可以喝醉,我卻不行。我也想糊涂一次,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。我也想有片刻逃離這副命運的時間,可我走得了嗎?”酒液滑過喉管,像吞下滾燙的碎玻璃,可偏偏大腦皮層亮如白晝。她能清晰感知每個胃袋皺褶被腐蝕的過程,卻對三米外飄落的杏花毫無知覺。
“會的,公子隨時都會來接你。這次與以往不同,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。您大可以安心地離開。”
“叔叔,也來陪我喝點吧。您天天在那站崗,除了過意不去,我多少也有些放不開...其實,我真的不值得你們為我做到如此地步。”
“遵命。”也不知是于公還是于私,修沃即刻走到阿蘿身邊,順手抄起一壺酒。原來,她的身邊已經擺了不下十幾壺酒。雖已飲下大半,可依然沒有任何喝醉的跡象。說起來,阿蘿的酒量還真是修沃印象中的第一人,即使以往在軍中,也無人能夠比肩。